梁鸿:媒介对“河南人”描述过于夸张化和漫画化
]河南民间文化性格,几乎是在弱势地位的情况下形成的,它是弱者在中国传统文明下的方式,它可能是可悲、可怜、可恶的,却是之中的。
本文摘自《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梁鸿 著,中信出版社,2016年1月
各时代的文人对因自然地理和不同而导致的文化不同、性格不同的现象早已注意到,关于这方面的论述数不胜数。中国历来有北人、南人之分,自古以来对各地民风民俗民性的文化典籍汗牛充栋。20世纪的文人对南人北人、各个文化区域特点也多有精辟之说,鲁迅先生就曾对南人、北人有过颇为精妙的描述:“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所以某先生曾经指出缺点道:北方人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南方人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就有闲阶级而言,我以为大体是的确的。”等等。
但是,如我前面所述,在目前的话语含义中,“河南人”更多的是一种贬义的称呼。河南人的忠厚朴实、善良聪明等传统美德被忽略,而河南人身上的另外一些负面民间性格则被强化出来。起初这一称呼倾向于是对河南打工者行为和品格的否定,因为他们身上所携带的民间负性因子更加突出,与现代文明的冲突也更激烈,它并不指向一般的河南人。但是,随着这一话语的广泛使用,它就成为一个群体的特点,成为一种现实的观念和存在。媒介对“河南人”的描述总在夸张化和漫画化,它不利于我们对“河南人”现象作文化探源式的考察;相反,我们从河南作家作品中倒是可以发现一些最鲜活的河南民间文化性格。
鲁思本尼迪克特在描述日本人的性格时这样写道:“刀与菊,两者都是一幅绘画的组成部分。日本人生性极其好斗而又非常温和;黩武而又爱美;倨傲自尊而又彬彬有礼;顽梗不化而又柔弱善变;驯服而又不愿受人;而又易于;勇敢而又懦怯;保守而又十分欢迎新的生活方式。” 别尔嘉耶夫在《俄罗斯思想》中也说道:“在俄罗斯身上可以发现矛盾的特征:主义、国家至上和无主义、;、倾向良、、柔顺;教仪式和追求真理;个人主义、强烈的个人意识和无个性的集体主义……”本尼迪克特和别尔嘉耶夫并没有给我们描述出一个民族清晰的整体形象,这样相互抵消、相互矛盾的说法,其实显示了归结“民族性格”或某一群体特性的难度。也许每个民族、每个地域群体都有这样非常矛盾的地方。刀与菊,和优美,温和与暴躁,同时并存于一个民族性格甚至存在于一个人的性格之中,这并不奇怪。在“河南人”的民间性格中,也往往表现出这样惊人的正反两面。
忧郁、内向与民间粗鄙的狂欢。中原农民没有郁达夫式的“士”的忧郁,也没有鲁迅作为一个思想家的“忧愤深广”,在中原大地特有的地域特征和人文下,多是农民式的沉思默想。中原大地的单调、辽阔、荒凉、阴郁和四季的无常变化如血液般浸入每一个生活在其中的人,姚雪垠的《牛全德与胡萝卜》、李准的《不能走那条》、阎连科的《年月日》、的《乡村情感》等作品都体现出这种忧郁和内向,既是作家的,也是作品人物的内在情感。“土地”和人之间不仅构成经济上的切实关联,而且也是唯一的朋友。“土地”常常和主人公对话,尤其是灵魂需要思考、做决定时,大自然是唯一可靠的交流对象,这时候,他们非常温柔羞涩、忧郁甚至充满着某种诗意。但是,同样是他们,在许多时候,却又是、、的,在乡村,我们常常可以看见这样的吵架场景,妇女披散着头发,相互,男人拿着锨或镐互相厮打,非常、,而乡村的红白喜事也是展现乡村性格的最佳场所,、嫉妒、到处乱飞,最后以“吃个光光”来掉这文化的丑陋,师陀的《百顺街》《毒咒》等作品充分表现了中国乡村的这一性格特点。
“三花脸”与智性。“三花脸”在河南戏曲里通常指过场人物,通过插科打诨,自轻自贱,自嘲自骂,装疯卖傻,来获得一阵笑声。但是,在生活中,它却意味着通过和人格来获得某些利益、达成某种谅解或者获得基本的权。这是中国底层人,或者说每个中国人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程度上都扮演着的角色,是中国文化中“弱者”的一种方式。他们是猥琐的农民或底层的市民、工作人员,没有自尊,以贬低来获得一点。在《故乡面和花朵》中,刘震云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几个男女突然将我的麻六嫂给捺到了地上,接着就将她的裤子给扒了下来……整个过程他(麻六哥)都看到了,但是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甚至还对那些做出这恶作剧的成年人露出一丝讨好的微笑。……一场恶作剧过去,麻六嫂提上裤子,一边系自己的裤带,也没有对众人露出懊恼,一边在那里系着自己的裤带,一边像麻老六一样对众人露出了讨好的笑容。”乡村世界的这种扭曲性格不仅仅是贫穷的生活所致,它是弱者的一种,是对随时而至的灾难的一种应付,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文化性格。与“三花脸”的自戕自贱相映衬的,是弱者另外一种方式,那就是依靠自己的智慧寻找一种平衡。李准《黄河东流去》中的徐秋斋,是乡村智者的典型,他运用自己的聪明智慧和做斗争,既赢得了胜利,同时也了,这是在之中所能采取的最好方式。这是典型的乡土智慧,是弱者的智慧,自有其和智慧的满足。
好面子与自卑自大。贾平凹在谈到写作《废都》时说:“西安的这种古都故都废都文化心态是极典型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西安态也恰是中国的心态。”其实,这是北方的一个共同处境,穿行在开封、洛阳的小巷里,看到一个个古建筑和古遗址的残垣断壁,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没落和悲凉,也许这就是废都意识产生的原因。对北方来说,宋代帝都南迁后造成的文化、上的断裂是致命的。中原地气、人气越来越弱,文化上产生巨大的失落感,的性格了另一面。一方面,他们仍然努力保持它对的关注和对文化的向往(在河南民间,上学读书是基本的认识,学风甚盛);另一方面,有一种被抽空了的疲惫,好面子(几乎到了极致),要求人的和硬性血性,但常常又不得不充当来获得的基本条件。与、善良与并存,有时候极其忠于诚信,但是,一旦受到或有利可图,则马上背信弃义。文化根源很深但是现实中底气却不足,这也是形成独特的中原人性格的原因之一。在自嘲和自卑的另一面,常常是过分的自尊和,这是最为常见的性格,也是冲突经常形成的原因。
可以看出,河南民间文化性格,几乎是在弱势地位的情况下形成的,它是弱者在中国传统文明下的方式,它可能是可悲、可怜、可恶的,却是之中的。同时,这里面也体现出一个由“中心”转向“外省”的地方区域,在地位衰退之后所产生的性格变异。在当代文化语境中,这些性格的负面因素却被赋予了双重意义,一方面,它逐渐出不合时宜的地方,或者说,它与日渐个性化、现代化的方式之间产生了明显的冲突,正是这些性格,使得河南始终无法摆脱传统思维的因袭,使得河南民间对的追逐总是更为激烈,也在无形中与时代文化的发展趋向产生了深刻的冲突;另一方面,我们却看到,在中国当前的语境下,这种文化性格仍有它的基础,中国和人文并没有脱离传统文化的内核,每一级别的人相对高一级别的人来说,都是弱者,仍然需要各种扭曲的行为来获得自己的权和发展权,换句话说,中原文化的内在运行机制仍然广泛地存在于中国文化的内部,存在于中国生活的每一角落。
河南是中国最大的农业省份和中国最不发达的内陆省份之一,以化石式的凝固状态呈现出中国文化的古老模式, 这为河南作家的创作提供了极具文化价值的描写对象,也成为乡土中国面临现代性时命运的缩影。
河南作为中国古代文明的核心地区,却在历史长河中渐渐失去了中心地位,在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中沦为了长期的“外省”和“他者”,并陷于一直试图接近中心却又不被接纳的错位与尴尬之中。
《外省笔记》从“外省”的独特的角度对20世纪河南文学进行了解读,并对中原的文化特质进行了探索。
《外省笔记》抓住了20世纪河南文学发展中的三个不同时期的三种文化、文学现象:新文化运动初期的“彗星”现象,50年代70年代河南文坛的几个亮点,以及世纪末的“中原突破”,并对其背后的思想、文化、文学的底蕴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讨论。
《外省笔记》对20世纪河南文学的发展做了全面梳理,并对师陀、刘震云、周大新、阎连科、李洱等河南作家及其作品进行了分别论述。书后附作者与阎连科关于河南文学的精彩对谈。
【文化观察】“河南人”为何会被“差评”?2016.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