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十年的双城之恋:忽而今夏
第1节:楔子
楔子
我的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
一个人过一天像过一年
海的那一边乌云一整片
我很想为了你快乐一点
可是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
--江美琪
朋友们都说,何洛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
二十六岁那年初春,好友李云微嫁人,新郎是她的青梅竹马。何洛工作的小镇临近费城,不能回国观礼。彼时最后一场寒流袭击美国东部,由南而北,大雪纷飞。
翌日傍晚,雪停,堆起将近一米高。镇上的清雪车从窗外隆隆开过,推开房门,有勤快的邻人铲过雪,从家门前挖出一道壕沟来。她刚从美国西部的阳光加州搬来不久,看着几乎等身的雪墙,童心大发,回身抓起Northface的风衣,拉高风帽,沿着战壕迤逦前行。
三五个褐色卷发的波多黎各少年大声喊着,前后跑过。最后一个孩子不小心撞到何洛,带得她一个趔趄。少年回头粲然一笑,“Sorry.”惯讲西班牙语的唇舌,略带生硬的“r”音,听来直率热忱。
“That?s all right!”何洛真诚地笑。
“There?s a nice restaurant ahead!”少年点点街角,竖起大拇指。
或许自己现在的样子很潦倒,大风雪刚过的夜晚,一个人单薄地走在街上,像觅食的寒鸦。何洛想着,肚子叫了一声。
店面占据了街边转角,门脸很小,内里却别有洞天。右手边向南是一个咖啡厅,波多黎各咖啡浓郁的香气散开;左手边向东,是一排高椅的酒吧,Happy Hour刚过不久,但因为是雪天,顾客寥寥;正中灯火辉煌,是家庭式快餐,玻璃柜内一排何洛叫不上名字的食物。
“Ribs,please.”她点了一客排骨,只有这个她可以辨识无误。
老板热情地捞了一大块红澄澄的排骨给她,配饭是细长粗糙的米粒,上面浇一勺熬得浓稠的豆羹。
何洛捧着托盘临窗坐下,桌上有一只翘首的公鸡模型,墙边也是公鸡的贴画,还有波多黎各的国旗。这个加勒比海上的小岛,有着国家的称号,却是美国的一个自由邦。若即若离,名分不清,像疏远的爱人,时而彼此需要,时而彼此厌恶。
看了看表,将将八点,到了Unlimited Local Call Time。她拿出手机来,先第1347次抱怨美国佬的手机设计厚重有余,精巧不足,然后拨通,是一个陌生的女声,“找云微吗?今天是她的婚礼,她现在忙着化妆啊。请问,您是哪位?”
“哦,我叫何洛,是她在美国的朋友。”
听筒中没了说话声,但依旧嘈杂。那边李云微的三星手机从一只手递到下一只,中间谁没拿稳,啪地摔在地上,震得何洛险些将自己的手机丢了。
“恭喜恭喜,二十二年的恋爱长跑终成正果。”她笑。
“喂,你要不要再把我们娘胎里那一年加上呢?”李云微哈了一声,又低声说,“某人今天也来了!”
“哦。”都是老同学,意料之中。“何洛……你,还在飘来荡去啊?”李云微顿了顿,“你知道,女孩子还是不要太逞强。”
“一要嫁人,性子都变了。”何洛揶揄她,“你要洗心革面,做贤妻良母了?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吧?最早嫁人的,大家不用送她红包哦。”笑得狡黠。
“切,你现在在美国哎,逃避!本来你要给我美元的。”李云微依旧大大咧咧的。
“新娘怎么躲在这里打电话?赶紧出来啊。”那边有人吆喝。
“哎,是何洛的越洋电话呢。章远,你要不要和她讲话啊?”李云微招呼着。
“不,我不要和他讲。”何洛的大拇指放在红色按钮上,“祝你和常风白头偕老,永结同心,byebye哦。”她飞速说完,按下挂断键。
与其被拒绝,不如先拒绝对方。
既然已经分开,至少还留住尊严。
然而爱总是没有什么尊严。仓皇逃避,比较简单。
或许,下一站可以去波多黎各。
何洛埋头吃着豆饭,想,希望那里除了排骨牛肉,还有蔬菜可以吃。
离开章远之后,何洛已经忘记了该如何爱一个人。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毫无保留去爱别人。
爱上章远之外的人。
十六岁时,何洛爱上章远。此后十年,她的世界只有他。
上卷此城
第2节:Chapter 1我多么羡慕你(1)
第一乐章如歌的行板·回忆之前
Chapter 1我多么羡慕你
有时候 风太急 禁不住 挂念起你 这一刻 离我遥远飞行
--江美琪
高一寒假。
何洛不喜欢数学竞赛班,可她还是来了。
因为下雪,教室里空了很多座位。何洛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坐下。旁边的暖气热得烫手,早有人捷足先登,把一副深蓝色的绒线手套放在上面,大大咧咧的,像一双摊开的手掌。何洛摘下自己的,放在旁边。浅浅的茄花紫,手腕处镶一圈白色兔毛,缀着两粒小小的毛球。小指有意无意地搭在深蓝色手套上,更显得纤细秀气。
何洛看着两副手套,心满意足地笑,好像自己的小指真的握在那只宽大的手掌中一样。
这一堂课讲极限原理,那已经是大学高等数学的内容了,但据说全国数学联赛中会有所涉及。前两周的课何洛都没有仔细听,这堂自然听不懂。她也并不在意,刚刚高一,大学还是一个无比遥远的概念,而且爸妈一向鼓励她报考北京外国语大学,似乎和数学扯不上边。
她来上课,是为了自己未完的心愿。掏出笔记本和铅笔,抬眼,前座的“模特儿”保持着和上堂课一样的姿势,懒懒地趴在桌子上,双臂叠放在脸颊下。何洛有些失望,这个姿势她已经画了三堂课。她很想画他的侧脸,短而平整的头发,略凹的眼眶,挺直的鼻子,还有轮廓分明的下巴。比一般的东方面孔深刻,又比西方人柔和。
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侧脸。何洛想,不画下来太可惜。
可他纹丝不动地熟睡着。老师布置了几道习题,教室中安静得只能听到纸笔演算的沙沙声,还有前排男生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睡死吧!何洛诅咒着,保准你起来时两只胳膊都麻掉。
黑板上的题目她不会做,于是从书包中拿出一袋手指饼,窸窸窣窣地拆开。怎么回事?第一层好像少了两根。何洛把袋子放在书桌膛里,一根根摸过去,一、二、三……数了几遍,都是二十八根。太过分了,居然克扣!何洛皱眉,决定下次换一个牌子。
这时,前面的男生懒洋洋起身,手在桌沿一撑,身子仰过来,浅灰毛衣上的网纹在何洛眼中瞬间放大。她呼吸一滞,本能地向后闪躲,同时,看到了那张期盼已久的侧脸。
那张侧脸的主人睡眼惺忪,面颊上红了一片,还印着毛衣的纹样。他说:“同学,请你小声一点儿,很打扰别人的。”可他自己声音洪亮,还带有男孩子变声末期的尖锐,在安静的教室中无比突兀。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
原来他塞着耳机。何洛忍不住笑了一声,忽然又觉得尴尬。明知道那些眼睛都是看他的,可她却紧张得如坐针毡,好像那个洪亮的声音是从自己喉咙里跑出来的,又或者,她和他是同一国的,是他的共犯。
台上的老师是市教委重金礼聘的全国特教,年逾花甲的老先生很有涵养,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只是淡淡地说:“那两位同学,到前边来讲讲你们的思路,大家讨论一下。”
何洛捏着粉笔,紧紧地,不小心掰成两半。暖气是不是太足了?额头上的汗都要渗出来。她偷眼看旁边的男孩子,他飞速地推演,发尖上沾了一层细薄的粉笔灰。
那我又要写什么呢?何洛望着题目出神,写下一个lim,x趋于无穷。无穷符号怎么写来着?她画了两个携手并肩的小写“o”。不知道老先生有没有吐血,但是台下确实传来同学哧哧的笑声。
男生扫了何洛一眼,回头继续推算,在写到无穷符号的时候放慢了笔速,然后又特意擦了,重写一遍。何洛这次看得清清楚楚,原来是一笔,一个侧卧的8。
还不是都长得一样!何洛嘟囔着,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到。或许,她以为只有自己听到了。那个男孩子转头冲她笑笑,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老师,我做完了。”他言简意赅地分析了思路。老先生频频颔首,“不错,请回座位。”
何洛头皮发麻。她只写了两行字,还是些驴唇不对马嘴的公式。莫非,这就挂在黑板上了?她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嵌到黑板里。
贴墙挂画。她自嘲地耸耸肩膀,想起一项传说中的少林绝学。
忽然,身后的空气停止流动。何洛很怀疑自己的后脑有一只奇妙的天眼,似乎已经看到了男孩子脸上促狭的神色。心跳急促起来,但是肺叶中的氧气供应明显跟不上血液循环加快的节奏,何洛一张脸憋得通红。
“这个方法太烦琐了。”他一大步迈过来,拍拍何洛的肩膀,示意她站到一边,然后扬起黑板擦刷刷地抹掉那两行字,何洛没有认真听课的罪证就此被毁尸灭迹。
他一边写,一边讲解着,三两句话,字字点题。
“对不起,我性子急。”他把粉笔放回何洛手中,背向众人,眨了眨眼,“其实,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何洛心虚地点头。
就此逃过一劫。
下课时,两人一起伸手去拿手套。
“谢谢。”何洛诚挚地说。
“怎么谢?”他扬眉,眼睛亮闪闪的。
“喏,都给你。”递过一包手指饼。
“女生。”他撇撇嘴,还是拿了一块,嘎吱嘎吱地嚼着,“嗯,味道不错,难怪你上课就忍不住了。”
“我的声音很大吗?你戴着耳机都听到了?”
“我没有听歌,只是为了睡得更安稳。”
“啊,那你是故意说那么大声的!”她恍然大悟。
第3节:Chapter 1我多么羡慕你(2)
“你数了三遍二十八。我数一的时候你数一,我数二十九的时候你数一,我数五十七的时候你还在数一。”他说得飞快,绕口令一样,“但是我数八十五的时候,你忽然不数了。这样很干扰我的自我催眠。”他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天真得像个孩子。那时的他就是一个孩子。
你也在关注我吗?何洛低头,咯咯地笑,“那……为什么帮我?”
“怕你挂在那儿,给我们学校丢脸。”已经做好准备,一闪身,飞来的暗器轻飘飘地拍在他肩上。捡起来,是何洛淡紫色的手套。 “你认识我?”她侧头。
“二班的,何洛。”他佯装撕扯着她的手套,“恩将仇报,我记你一辈子!”
“你说我叫什么?”
“何洛,不对吗?单人何,洛阳的洛。”
当然是对的,只是这两个字由他说来格外好听,何洛想多听几次。
“那你认识我吗?”他问。
何洛微笑不语。
“我叫章远,六班的。立早章,不是弓长张。我们班主任也是你们的英语老师。”
“章……远。”她慢慢念着,烂熟于心的名字第一次在嘴里打了个转儿,从柔软的舌尖滑过。小心翼翼,有些生涩,但还是忍不住想笑,嘴角开出花,酿成蜜,一直流到心底。
两个人一起等车。
冬日傍晚五点,北国的天空彤云密布。橘黄的路灯温暖了头顶的夜色,大片的雪花扑簌簌坠下来,漫天舞着。何洛的睫毛上挂了些许雪花,融一些,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又立刻冻结,于是眼前凝着细碎的冰晶,整个世界缤纷起来,流光闪烁。
她偷眼看章远的侧脸,要忍住了才不会傻笑出来。
“你学文学理?”他忽然问。
“呃?”
“寒假之后,不是要分班?”
“嗯,还在想。”假话,不是早就打算好了?何洛咬着嘴唇,“你数学这么好,学理科咯?”
“当然!”章远颇有些自得,“笨人才学文。”
“偏见……”她低声抗议。
“哦,对不起啊。你八成学文吧?”他说,“我们班主任总提起你,说你英语很好,听说你舅舅是外交官?”
“对啊,他在希腊待过二十年。”何洛点头,“我爸妈是希望我去读外语,或者国际关系。”
“那你为什么来数学竞赛班?”
“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笨得没边儿了。”
“那还吃饼干,不认真听课?”果真笨得无极限,都不知道要先飞。
“喂,你也在睡觉啊!”
“我都会。年级组长推荐我来的,总要给个面子吧。”
“……”
“真的,你为什么来?”宜将剩勇追穷寇,章远又问。
“无可奉告。”地球人都知道的外交辞令。何洛瞟了他一眼,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一长一短,斜斜地重叠在一起。
“如果我说是为了你,你会不会跳起来?你跳得那么高。我还记得,我一直记得。”何洛摊开日记,压在课堂笔记上。
“放假就不要这么辛苦了,来看会儿电视啊。”妈妈端来一杯热果珍。
“哦,整理完今天习题再看。”何洛应着,哗啦哗啦翻着纸,合上日记本,翻开两页笔记挡住。
“你不是要学文吗?数学竞赛班就不要去了。”妈妈探头瞅了一眼,满纸天书,“不如这个假期开始学法语好了。”
“笨蛋才学文。”她脱口而出。
“谬论!”何爸是学历史出身的,虽然前两年退了教职投身商海,仍有备受侮辱的感觉。他不是在关心国家大事吗?《新闻联播》那么大声,他都听到了,耳朵比豌豆公主还敏感。
何洛忽然想到另一位听觉敏锐的人来。他说:“结果你就不数了,严重干扰我的自我催眠。”
“他是一个自大狂,我早就知道。”妈妈离开后,何洛接着写,“自以为是,总觉得自己聪明,别人都是笨蛋。可他的确很聪明,我在他面前也总是个手足无措的笨丫头。”
闭上眼,是初见他的样子,迅疾地奔跑,敏捷地闪身,高高跃起,后仰。篮球在半空划了一道优雅的弧线,刷网而入。而他在球出手后便迅速回防,胸有成竹,对自己的准确性坚信不疑。矫健灵活的男孩子,匀称修长的四肢,还有何洛眼中,世界上最漂亮的侧脸。
他这样英俊、聪明,刚刚就生动地站在她面前,说:“何洛,我记你一辈子。”
那就记着吧。她一直笑,傻傻地,一直笑。
第4节:Chapter 2快乐在唱歌(1)
Chapter 2快乐在唱歌
喜欢的人沉默的脸我总要陪他们学习微笑
青春多美好时光在摇篮怀抱没有烦恼
--江美琪·《快乐在唱歌》
大年初三,何洛在庙会上遇到英语老师林淑珍。她正和男友挽着手,一个个摊位看过来。
“林老师过年好。”已经面对面了,何洛毕恭毕敬地说。
“何洛,是你啊。”林老师忙甩开男友的手,挤眉弄眼示意他走远点儿。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谈论起开学后分文理的话题。林老师说:“你们班要变成文科班,教师配置也有调整,应该不是我教你们英语。”
“我不一定学文的。”何洛转着手中的糖葫芦,想了想说。
“在上次那篇英语作文里,你不说要当外交官吗?”林老师笑,“写得很好,很真实。”
“老师,作文嘛,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那你爸妈怎么说?”
“他们随我。”何洛顿了顿,“林老师,如果能去你们班,我就学理。”她又赶忙补充,“我最喜欢您的课了,气氛轻松,您就像个大姐姐似的,知识面又广。”
都在说什么啊?何洛举着糖葫芦,却开始咬手指头。
“好啊,如果你学理,欢迎来我们六班!”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何洛有一种阴谋得逞的幸福感。
开学那天,何洛如愿以偿到六班报到。夜里她睡得很不安稳,总担心睡过了。一大早闹钟还没响,她就腾地坐起来,再也睡不着。
何妈起来时,发现女儿已经洗漱完毕,并且热好牛奶,煎了荷包蛋,正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吃早饭。
“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笑,“要是你天天这么勤快就好了,我也能睡个懒觉。”
“这不是去新班级嘛,第一天就迟到,多难看!”何洛擦擦嘴,抓起书包,“我走了啊。”
“你们有十个班吧,最好你每天换一个。”何妈站在门口,向女儿的背影招手。
何洛站在教室门前时,发现自己来早了。班主任林淑珍还没有到,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在哪儿,只好踱到门后。六班的同学走过,一张张半生不熟的脸,偶尔在她面前放慢脚步,好奇地看上一眼。何洛有些别扭,好像自己被罚站。
章远和几个男生一起从何洛面前经过,比比画画说着寒假里的NBA全明星赛。他走到门前停住,倒退几步,探身说:“嗯?我走错班了?”又抬头看看班牌,笑道,“还是你走错了?过年过迷糊了吧?!”
“我转来你们二班了,哦不,是六班。”该死,又紧张!何洛攥紧书包带,给自己的表现打个不及格。
章远弯着腰,何洛正好可以平视他的双眼,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直视他,连额头上有几颗青春痘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干吗这么紧张?我们班也没有老虎。”章远都看出来了,右手的大拇指翘着,点点自己的鼻子,“放心,我罩着你。”
“要保护费吗?”何洛问。
“上次那种小饼干吧。”
同行的男生看着章远,“新来的女同学你都不放过,兔子不吃窝边草。”
又有人说:“咱们年级有章远不认识的女生吗?”
“是没有女生不认识我吧!”某人大言不惭。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走进教室。
长廊上又安静下来,何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仔细在教室嘈杂的人声中分辨他的声音。以后可以每天都看到他呢。只要这样,何洛已经心满意足。
她的座位在第五排,章远就在她斜后方。新同桌赵承杰是个热情直率的男孩儿,半天下来,就把班级上的情况讲了个七七八八。
中午,何洛取了饭盒回到座位上,短发女孩儿李云微风风火火跑过来,将赵承杰挤到一旁。
“去去,上我那儿坐着去。”她挥手,“你霸着何洛一上午了。”
“你说话真难听,好像我欺男霸女一样。”抗议归抗议,赵承杰还是乖乖地拎着饭盒和水壶走到后排去,在章远的长腿上踢了一脚,“靠,也不管管你同桌,越来越猖狂了!”
“你有能耐,你管。”章远懒懒地说。
“我同桌才不需要管。”赵承杰偷换概念,“看起来就是通情达理的女生。”
“你说谁不通情达理?”李云微转身怒喝,“你今天要是再吃了饭不擦桌子,等我收拾你。”
何洛喜欢这个大嗓门的女孩儿,佯怒时眼睛瞪得溜圆,带着三分豪爽的江湖气,小兔牙,像年轻时的米雪。
事实证明,李云微的确是个豪爽的女孩儿。她无论做什么都拖上何洛,上体育课她站旁边,买零嘴会给何洛带一份,甚至每到课间都要问:“何洛,洗手间,去不去?”
章远捂住耳朵,“你不用什么事情都大声喊出来吧?”
李云微哧哧地笑,大力拍他的肩膀,“同去同去啊,反正都一个方向。”她这样毫无芥蒂地和章远开玩笑,何洛怎会不羡慕?
何洛并不是拘谨内向,和男生说话都要面红耳赤的女孩儿。不几日放学后,就有原班的男孩子在教室门前喊她:“何洛,这一期的《大众软件》有仙剑的攻略,你要不要看?”
她跑到门外,和男生絮絮地说了两句,回来时看见章远抱着书包,坐在她座位上,翻着桌子上的演算纸。
“不要乱看!”何洛急忙跑回去,按住。
第5节:Chapter 2快乐在唱歌(2)
“已经看到了。”他阴险地笑。
“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何洛这句话说得心虚。她画了满纸的八头身,侧脸,削肩长腿,他能看出是他自己么?
“你都看什么漫画?画得很像《双星记》。”他说,“少女漫画我也只看过这个,线条很干净,不过故事节奏太慢了。”
“是,是《双星记》。不要和别人说呀。”何洛飞快地收起本子。就算这个每天嚷着智商140的家伙看不出,不等于别人也看不出。对于自己的形象特点,当事人观察得最不仔细。
“我从没有揭发过你上课走神啊,好几次了。”章远摊开双手,说得她像一个惯犯。
“是是,你罩着我。不过,今天我可没带饼干。”
“《大众软件》借我吧!”
“我没要。”
“为什么?”
“我已经通关了。”
“好多支线!你都玩遍了?”章远痛心疾首,“哎,门口报亭卖完了,这期销路特别好。拜托借来看看吧。”
“嗯,好吧,晚上我打电话给他。”
“谢了!我请你喝冰红茶吧。”章远等着何洛收拾书包。“不,酸奶。”
“为什么?红茶解渴。”
“酸奶助消化。”何洛坚持,又补充说,“我妈说的。”
“嗯,的确,你吃那么多零食。”章远呵呵地笑。
“洛洛,吃饭了!”何妈大声喊着,“回来就在那儿乱翻,也不过来摆碗筷。”
“哦,哦!”何洛应着,仍不停手,一只只箱子找过去。
“找什么,又有什么宝贝不见了?”何爸举着报纸踱过来,“还不洗手去?看你弄得尘土飞扬的。”
“爸,我的《双星记》呢?”
“双星……那不是鞋吗?你找书看?”何爸叹气,放下报纸,从书柜上层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幸亏你没去学文,喏,《双城记》,英国小说家狄更斯的代表作之一。”
“哎呀,我知道,《双城记》的背景是巴黎和伦敦,讲一个高尚的男人为爱情牺牲。”何洛推着父亲,“来来,别挡着书柜,我要找的是一套漫画书。”
“你那些小人书啊,我都扔到阳台上去了。”何爸蹙眉,“多大孩子了,还看漫画!”
“天,那都是我的宝贝啊。”何洛哀叹一声,推门直冲阳台。
“穿件衣服,外面冷!”何妈从厨房里探出头,“这丫头,还看漫画,怎么也长不大?”
“长不大倒好。”何爸小声和妻子咬耳朵,“她一说《双城记》,就只想到伟大的爱情故事。”
“难道不是?”何妈挥着菜铲,用手背敲敲丈夫的额头,“也就你能看到什么折射出的波澜壮阔的法国大革命,我们娘儿俩都是小市民,可不是历史系的高才生。”
何爸呵呵笑了两声,不无担忧地说:“最近是不是总有男生打电话找洛洛,一聊就是半个小时?”
“又不是洛洛打给别人,你怕什么?”何妈一挺胸,“我信得过女儿。”
“是,你们娘儿俩总背着我说悄悄话。”何爸说得有些凄凉,两个女人总挑他看新闻的时候躲在书房中唧唧喳喳,分明趁他无暇分身,将他从家庭讨论中三振出局。
“那个男生是何洛早先的同学,留在文科班。”何妈尝了尝西红柿牛肉汤的咸淡,“如果洛洛对他有什么意思,哪能那么坚决去学理?”
何爸想起女儿学理的理由,再一次感到很受伤。
“学理出路多,全年级前三十名,哪儿有学文的?”何洛亮出全学年榜单,“北大清华一共招收几个文科生?”
看来今天需要多吃一碗肉汤。
早春的阳台还能当天然冰箱。何洛翻开几棵白菜,在纸箱中找到自己的珍藏。她鼻子通红,捧着《双星记》,如获至宝。
大笑的赛瓦,穿宽大白衬衣的赛瓦,斜背着书包的赛瓦,满脸黑线的赛瓦,的确很像章远。尤其是在第四册里,赛瓦和安妮选修同一堂体育课,穿T-shirt、短裤的赛瓦,夹着篮球,微笑着站在场边,神态和章远如出一辙。
真羡慕安妮呢。何洛举着书,仰面倒在床上。
“我借给你《大众软件》,你要教我打篮球。”何洛心中默念着,把手中的水杯向前一送,佯装是一本卷起的杂志。不行,这个表情太横了,好像别人欠自己钱一样。她一边刷牙,一边对着镜子摆出各种笑脸。
还是把书背在身后,然后歪头,眯着眼睛笑,这样够俏皮吧!何洛嘴角还带着白沫,摆个姿势。太嗲了,自己已经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丫头,你刷牙也要十分钟吗?”何爸砸门。
“洛洛,快出来吧,急死你爸了。”何妈忍不住笑,“他今天晚上汤喝得太多了。”
第6节:Chapter 3微笑的预感(1)
Chapter 3微笑的预感
因为风都会转弯有个微笑的预感
吃冰激凌的嘴唇有柠檬香
甜甜的迷惘酸酸的释放
--侯湘婷·《微笑的预感》
章远真的要教何洛打球。
四月底开始举办各年级的女篮比赛,在李云微的大力怂恿下,何洛半推半就地参加了。一众男生乐呵呵地做了名誉教练。
红星幼儿园史上无敌皮球女王--何洛,宝刀未老。和赵承杰比赛原地运球,她的速度更快,坚持时间更长,拍到兴起还唱起了儿歌,“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几个女生围上来,唧唧喳喳,连挖苦带起哄,赵承杰的头瞬间大了许多圈。他气鼓鼓地走到篮球架下,“这帮丫头太嚣张了。”
“要讲策略。”章远起身,脱去校服外套,“擒贼先擒王!”
“对,灭灭你同桌的威风!”赵承杰扬起右手,眯着眼,比画了一个射击的姿势。
“不,是你同桌。”
章远将衣袖挽高,走到场中心,“你来拍球,我来断。”
他站得这样近,何洛捧着暗褐色的篮球,视线沿着黑色的缝线来来回回,在他炯炯的目光下开始紧张。才拍两下,球就砸上脚背,滴溜溜滚到一旁。
章远把球捡回来,“还没上场,先被自己吓死了。”
这次何洛拍得认真,篮球嘭嘭地撞击着水泥地面,红褐色的影子几乎连成一线。
“断!”章远大喝一声,下一刻篮球已经在他手中。
“那么大声!好人都会被你吓出心脏病!”众女生在场下张牙舞爪,“这次不算。”
章远微笑,不再出声,向前探身,微微屈膝。何洛学他的样子,压低重心,将击球点从身前转到右侧,依然没有逃脱连连被断的命运。
“我认输啦!”右臂已经酸痛,不如乖乖投降。
“我集中精力才能断你,已经很不错了。”章远将篮球单手抱在身侧,左手一把捉住何洛的手腕,“你们几个丫头都过来。”他和何洛并肩站着,摊开她的手掌。
右手落在章远宽大的掌中,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滑过她的掌心,“你们看,这里最脏,说明她完全是用手心控球。正确的方法应该是五指持球,要有弹性,切合球面的弧度。”他调整着何洛的手指,“不要这么僵硬,现在不是练习九阴白骨爪。”
怎么可能不僵硬,就连后颈上的皮肤都被抻紧,转头也变成难度系数4?0的高危动作。何洛机械地点头,装出一副虚心好学的样子。
章远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边示范边讲解,“喏,运球时膝关节微屈,重心压低,这点刚才何洛已经注意到了。还有,目视前方,不要只看球……”
他还说了什么?何洛记住不多。只记得章远的手大大的,暖暖的,虽瘦,却很有力量。她攥紧右手,掌心潮湿。
“看女篮比赛是一种娱乐!”比赛当天,章远乐呵呵地说,“球一直在地上滚,像不像捉鸡下酒?”
“我看好咱班女生。”赵承杰说,“高婷婷有海拔优势;李云微这个大前锋,彪悍得很!白莲打球很镇定,用脑子;何洛最认真,运球也很稳。”
“那田馨呢?”章远问,“她可是你亲自拉上场的。”
“嗓门大啊!以前练美声的,别人过来就可以高叫‘非礼呀’!”
“这你都知道。”章远故作严肃,“总有女生冲你喊非礼吗?”
六班女生得了十分,已经是压倒性胜利,因为对方总共只有四分入账。林淑珍笑逐颜开,请女篮队员和陪练们喝饮料。章远去跑腿,选了一袋子红茶、绿茶、可乐、雪碧。他站在柜前想了片刻,回身从架上取下两份草莓酸奶,“老板,这个也算上。”
何洛打球的时候比上课认真,吃东西的时候比打球认真。她揭开塑料封盖,把背面沾上的酸奶舔得干干净净的,鼻尖上沾了一点儿尚不自知,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手舞足蹈地形容着比赛时的感受。
赵承志问章远:“你看什么呢?”
“何洛的白鼻头。”
众人望过去,大笑。
白莲说:“章远眼神真好。”不无揶揄。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平日里很用功,也不大声说笑,但在赛场上果断利落,总会抢到对方的空当。今天她摘掉框架眼镜,把平日的麻花辫拆成马尾,一扫浑身的学究气,竟然是个高挑、靓丽的女孩儿。
这样的女孩子,聪明内敛,再有一张漂亮面孔,谁会不喜欢?
白莲又写得一手好行楷,常常被老师们叫去刻钢板。章远的数理化虽好,但英语成绩向来走势低迷,语文成绩像坐云霄飞车。他最头疼各类基础小测验,看到白莲捧着一摞作业本从办公室回来,便走上去问:“听说周五要测验,透透口风吧。”
“你第一天认识我啊。”白莲从不徇私,她把本子递过去,“拿去让课代表发了,我钢板才刻一半。”
章远伸出的手又缩回去,“难怪高放总说你不够义气!”
白莲本以为他会接过去,托着的手一松,作业本散了一地。老师向来用她的做批改样本,放在最上层,此刻惨兮兮跌在值日生刚拖过的地面上,封皮迅速洇上深灰、浅灰。
第7节:Chapter 3微笑的预感(2)
章远知道她一向爱惜自己的书本,心中连说惨了惨了。
果然,其他几个女孩儿买了冰激凌回来,看到白莲面色铁青,纷纷过来安慰。
“哼,平时的绅士风度都是装的!”李云微冲他吐舌头,“回头我就和你画三八线。”
“哈哈,还是告诉高放吧!”田馨眼睛一转,“你说,他会不会为了白莲两肋插刀?不过,是插在章远两肋上。”
“不要乱讲!”白莲有些懊恼,“不要总把我和高放扯在一起!”
她为什么着急要撇清和高放的关系?何洛想着,咬一口红豆冰沙,一线凉意从最后一颗大牙钻进去,微微酸痛。
这是怎么了?她很看不起自己。白莲也是这两个月来新结识的好友,此时不是应该说两句宽慰的话吗,怎么乱吃飞醋?
啊,吃醋?何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没错,章远是又聪明又阳光的男孩子,谁都喜欢多看两眼。但吃醋不是很小肚鸡肠、很世俗的吗?
自诩开朗、豁达的何洛想不明白。但她立刻决定站在白莲一边,和庸俗小女人心态说再见。
“我也最看不上小气的男生。”她笑笑说。
“我也不需要你看上。”章远飞快地撇下一句。他本来一直赔着笑脸,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四个女生就是六千只鸭子,叽叽嘎嘎吵完也就算了,但某人的话听起来就是刺耳,什么叫小气的男生?他章远什么时候和女生红过脸、吵过架,甚至给过女生冷言冷语……
这个问题有些底气不足。
刚刚那句话就很冷,很斤斤计较。他看到何洛的目光挪到窗外,嘴角耷拉着,吃棒冰的时候居然都心不在焉。
章远拿过白莲的本子,“回头我给你买一个本子皮。”
“不用了。”白莲看气氛变得沉闷,连忙打圆场,“哎,又不是什么大事,算了算了。”
“大姐,你是要我背上小气鬼的恶名了?”章远笑着,看看何洛。她置若罔闻,仍然在看窗沿上跳来跳去的麻雀。
章远拿着白莲的本子研究了半堂课,提起钢笔在封面上勾了几下。有了叶脉和花茎,斑驳的灰色变成一株墨荷。他在花苞下端端正正写了两行字:
高一(6)班
白莲
他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将本子一路传过去。
本子经过何洛手中时,她眼睛亮了一下,飞快地扫了章远一眼。白莲拿到本子,笑着扬扬手,唇边有一个好看的酒窝。何洛看了一眼她,又想了想他,心中有莫名的委屈。
放学后,何洛和几个女生一起打羽毛球。章远拍着篮球过来,“打得不错嘛!”
白莲把球拍递给他,努努嘴,“你未必打得过何洛。”
“哦?比比看啊!”章远转转拍子,挥了两下。
“你们打吧,正好我累了。”何洛将球拍塞给白莲,回教室拿书包。
她又驳了自己的面子。章远有些气恼,挑球的时候险些错手将拍子扔掉。他看着何洛从教学楼出来,穿过操场,一路笑着和相识的同学说再见。
田馨乐颠颠地跑到操场上,“可算扫除完了!谁分我一个拍子?”
“给你!”章远将球拍塞到她手里,急急忙忙抓起书包跑了。跑出校门,站在路口四下张望,哪条人行道上都没有何洛的身影。他站在街角,犹豫半晌,极不情愿地回校园内取单车,刚一转身,看见何洛就站在校门口的书摊旁,举着一本漫画看得津津有味。
“何洛!”章远喊她。
“有事吗?”她语调冷淡。
“呃,没事儿。”他一愣,自己为什么追出来?刚才想了很多话来揶揄何洛,怎么都忘到爪哇国了?“你怎么两边脸不一样?”看得出她右侧面颊鼓起来了。
“能有什么不同?”
“这边,含着糖呢?”看起来像嘴里塞满坚果的松鼠。
“牙疼!”何洛嗔道,莫非脸都肿起来了?她摸着脸颊,把漫画放下。真丢人,没有地缝可钻,赶紧去赶公车。
“去看医生了吗?”章远追上来。
“你家不在这个方向吧?”何洛捂着脸,抬眼看他。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不是牙疼?还这么多问题。少说两句吧。”章远笑着。
何洛故意不与章远并排,走在他斜前方一步左右。沉默着,谁都不说话。
五月份的北国,正是烟柳满城,花圃里碧桃和连翘交错地开着,嫩绿、粉红、明黄,种种色彩都在夕阳中温柔起来。两个人越走越慢,似乎都留恋路边风景。
停在站牌下,何洛说:“我在这儿等车。”
“我每天骑车。”章远说,也停在公车站,“要记得看牙。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医生,原来是我家邻居,改天把电话给你吧!”
“好,谢谢。”
“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吧。”章远说,又急忙补充,“回家就问我妈去,第一时间告诉你,万一你晚上疼得睡不着呢?”
“止疼片咯。”何洛报了一遍自家电话,“又不是急性阑尾炎,哪有那么要命。”
“阑尾可要开膛破肚。”章远托着下巴做沉思状,“这我爱莫能助,谁让我不认识屠夫呢?!”
“什么屠夫?”何洛一愣,跺脚,“只有你割阑尾才找屠夫!”
也忘了牙疼。
2路汽车每三分钟一班。何洛上了车,想起章远认真地说“我不认识屠夫”,忍不住笑起来。因为那一句多嘴,何洛都不敢再看他,生怕再说错什么,令他讨厌自己。可他似乎没有,还追过来,嘱咐她要看牙。
何洛想起来,就忍不住笑。
但是“我也不需要你看上”,又算什么呢?这句话变成一颗蒺藜,钩在何洛心上。“那你需要谁看上?白莲吗?”真想千万次地问!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变得这么患得患失了?”写着日记,何洛一会儿笑得合不拢嘴,一会儿又开始唉声叹气。
何爸何妈对望一眼,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第8节:Chapter 4处处都有你(1)
Chapter 4处处都有你
教我怎么放你那温暖的手掌
教我怎么放和你走过的昨天
走进随意门如果真的可以
我要永远和你住在那段回忆里
--范晓萱·《处处都有你》
物理单元测验的卷子发下来,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何洛两只手捂上卷子,没有胆量去看右上角的分数。“认命吧,或许天生不是学理的料。”她沮丧地想,“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
“同桌,第二道大题的答案是什么?”赵承杰探头问。
何洛飞速趴在书桌上,将整张卷子压住,“别问了,我考得惨不忍睹。”
“能惨过我?”他刷地亮起卷子,47分。
“啊,彼此彼此。”何洛掀起一角,“我也没及格呢。”
“这次小测,全班只有四个人及格了,平均分是43。”物理老师说完,全班一片“啊”声,大多数人释然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曲线运动这部分是比较难,但大家多多练习,一定能掌握。”老师的神色颇为自得,“全学年唯一的两个90分,都在我们班。”
“唯一的两个……”何洛忍不住哧哧地偷笑。
“你也考了90分吗?不错啊。”下课后,章远走过来问。
何洛指指同桌,“我们两个加起来倒是有99分了。”
“那还笑得那么开心。”
“裘老师听到会气死,唯一的两个……”语文老师裘平焦躁时就把眼镜不停地戴上摘下,鼻翼两侧压出明显的红印,再搭配文学青年的忧郁长发,何洛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
“哎,”她忽然醒悟,“‘也’考了90分?”她把“也”字拖长。
“啊!我一猜就有你小子。”赵承杰跳起来,“什么都别说了,请吃冰激凌!”
“为什么?”章远问。
“你比我分数高啊!等我比你考得好,我也请你吃!”胸脯拍得山响,反正是无限期的空头支票。
“我要绿色情人。”
“冰激凌三明治。”
“……”
“请带一个脆皮蛋筒给我,多谢!”
说这么礼貌,就不是勒索了?章远早明白,左邻右舍是一群饿狼。“一个个说,我记不下来的可就没有了。”他又问何洛,“你刚才说什么?红豆冰沙?”
“嗯?我没说话啊。我牙疼,就不要了。”
“那给我买两个吧!”立时有人补上。
三五个男生拥着章远去杂货店,生怕他和他的荷包长翅膀飞了。
何洛想去看牙,又很怕牙医在嘴里捣来捣去。细头电钻搭上牙釉,嗞一声,满嘴冒烟,张口就能喷火;粗头的嗡嗡磨过牙冠,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都要颤一颤。右上最后一颗牙肿胀着痛,她就用妈妈说的土方法,捏住左手的虎口。
回家打开文具盒,里面多了一张扭成“又”字型的纸条,打结的地方画了一片羽毛。
拆开,飞扬的笔迹,“十万火急鸡毛信”,下面是一家牙科诊所的联系方式。
不是说要打电话吗?何洛将纸条展开,仔仔细细读了几遍。不过也好,第一次拿到他写给自己的东西,虽然寥寥两行字,也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历史时刻呢!翻出日记本,浅棕的封面上有一把吉他,像泛黄的老照片。
将纸条夹进去,里面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公布数学联赛优胜者学习经验的校报,两人一同从竞赛班回来时的车票,他分给大家的小块德芙黑巧克力的糖纸……本子一天天胀满,本芯几乎要从封面上掉下来了,渐渐厚得快要无法放进带锁的套盒里。
六班进入了女篮决赛。李云微大呼小叫,张罗着放学后再去练习篮球。何洛一直在犹豫。“我想回家看书。”她说,“如果期末考这种分数,我爸妈会杀了我。”
“偶像,你已经考得很好了!”田馨夸张地比画着,“比平均分高十分啊!”
“是九分。”她一板一眼地纠正。
第9节:Chapter 4处处都有你(2)
“哎,都差不多了。我们这些拉班级后腿的都没着急。”李云微拉住何洛的书包,“不是人人都是白莲或者章远。”
章远从体育组借来四五个篮球,用大网兜提着,“你们怎么又磨磨蹭蹭的,练球还需要梳妆打扮啊?真是女生!”
“何洛要走!”田馨毫不留情地揭发,“她说物理没考好。”
“我要去给老唐送笔记,他今天又没来上课。”白莲揉揉太阳穴,“要不然我可以帮你讲讲这章的重点。”
“学委真是负责。”章远笑着竖起大拇指,“那我给何洛讲吧。”
“啊?”
“我给你讲题,你留下来打球。”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一锤定音。
高中女篮就是笑料频出的代名词。练习了半个小时,每个人都笑得岔气。田馨在中场得球,抱起来一路跑到篮下。
“你那是橄榄球啊!”章远哭笑不得,“要是多走一两步,裁判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不过一口气跑十来步,太藐视裁判权威了吧!”
“规则我懂!” 田馨瞪圆眼睛,“手脚不听话怎么办!”
“不听话就不要了,剁了。”赵承杰接过话茬儿。立时被追杀,两个人绕着操场跑起圈来。
“别光看着别人笑。”章远转向何洛,“你练得怎么样了?”
“喏。”摊开双手,这次掌心是白的,五指灰黑。
“这就对了!”一双大手在她掌上拍了一下,“加油哦!”
“明天的对手是一班,她们整体水平未必好,但是队里有一个从初中就开始练篮球的高手。”几个男生分析着。
“让何洛打组织后卫。”章远说,“田馨变成小前锋。”
“田馨太矮了吧?”赵承杰说。
“你很高啊?不过是根号三!”睚眦必报。
“什么是根号三?”何洛对同学们的外号还没掌握全面。
“一米七三。”田馨笑着,“某人总自称一米七六,结果开学体检,发现是根号三。”
“你是根号二!”
“别呛呛了。”章远挥手隔开两人,“再高,起跳时也够不着篮筐,而且一个两个都没什么命中率。”
“不要太打击我们吧。”何洛哀叹,“抱球的人刚站稳,对方五个人就都拥上来了。”
“为什么一定要停?可以跑三步篮啊。”章远说。
“那还不如买福利彩票,胜算还大些。”
比赛时,何洛负责带球过半场,按照男生们商量的战术,尽量求稳,不给对方打快攻的机会。一旦对方的高手得球,五个人就一拥而上将她围住。
“其他人都不用管,”章远说,“让她们投!我们负责站在篮后干扰。虽然很不正大光明,总比你们几个输了球哭鼻子好。”
“美男计。”高放飞个媚眼,摆出兰花指,去勾章远的下巴。
“靠!脑积水。”他一把推开,“大喊两声不就完了?”
上半场双方打成5∶4,六班暂时领先一分。
“这是我的功劳吧。”田馨鼻子上塞着纸卷,咯咯笑着。在平局情况下,对方传球,不知怎的就扔到她脸上,鼻血立时涌出来。
“呀……”田馨自小学美声,嗓音极具穿透力,“她们故意伤人!”她哭得梨花带雨,颤音都是民族唱法。
“旧社会,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淋淋……”赵承杰在场边捏着嗓子哀戚戚地唱。《唱支山歌给党听》,是田馨每次班会的保留曲目。
裁判是高三的师兄,被吵得头都大了,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好,一班技术犯规,六班罚球。”
田馨报仇雪恨,两罚一中。场边的同学鼓掌,“好,夺过鞭子揍敌人。”
下半场开赛五分钟,双方仍在僵持。五月末,漫天飘着杨絮,众女生的脚步也开始轻飘飘的。何洛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四个姐妹已经将一班主力团团围上,对方到底经验老到,好整以暇地运着球,牵着对手从场地左边跑到右边,颇为自得。
“你可以尝试从后面偷她的球。”何洛想起章远的嘱咐,“她比你们强好几个数量级,一定会自大轻敌。但这个方法要把握机会,用过一次,她就会防范了。”
就是现在吧!那个女生向右虚晃一步,将篮球从背后传到左手,就要突围。电光石火间,何洛用力挥手!
碰到球了!下一瞬,篮球已经到了她手中。不要持球走步,控制节奏,击球点在右脚前方……章远的话一句句涌入脑海。何洛从没有这样迅速地运球,将拦截的对手一一抛开。她一路突破到三秒区,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还夹杂了田馨的清越嗓音。
说的是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只看见章远的身影在篮架下晃动,深蓝的条纹衬衫,黑色的牛仔裤,黑色的耐克篮球鞋。
勇气倍增,双手捧住球,一步,两步,轻盈跳起,自然地将球送出。
进了!耶!何洛满面笑容,举着“V”字,向章远晃了晃。
第10节:Chapter 4处处都有你(3)
怎么没有欢呼声?
“真要命。”他说,转过身去,一边叹气一边挠头。
哎,他不是在对方篮板下施展美男计吗?何洛一愣,猛然醒悟。
下半场,双方已经交换场地。
“赢了输了?”一进教室,就有没去看球的懒人探头问。
“自己看。”何洛没好气。
章远也说:“问什么问?”
丢人丢大了。何洛趴在桌上,脑袋埋在胳膊中。刚刚一路上观众都在笑,“六班那个女生太逗了,投到自己篮里了。”
“最搞笑的是,居然还有一班的球员去拦她。”
裁判师兄拍着章远的肩膀说:“过一个月,让师妹们打一场表演赛吧。我们也能笑着去高考。”
“何洛,别这样。”白莲坐在她身旁,软言安慰,“输就输了,我们技不如人,又不是你的错。”
“我是不是很糗啊?”她把头埋得更低。
“不,你是很幽默。”是章远的声音。
脖子上沁心的凉,何洛一声惊呼,猛地坐直,正对上他的笑眼。他举着一支红豆冰沙,塑料纸上还结着冰霜。
“这次女篮比赛里靠三步篮得分的,你和她是唯一的两个。”章远笑着挑眉,用夸张的东北腔说,“真的,大妹子,贼幽默!”
何洛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暖暖的。
章远如约帮何洛复习物理,“你的练习册这么新,难怪考试不及格。”
“你的也很新。”何洛瞟了一眼他的。
“我已经会了啊,干吗还要浪费时间?就好像我上课时睡觉,但一样会写极限符号。”章远又想到冬天她出糗的样子。
“又嘲笑我!”何洛去抢他的练习册,“我随便挑一题,看你会不会。”
“喂,是我辅导你,怎么成了你考查我?”
“哎呀,出血了。”何洛的食指被锐利的纸边划破。
“笨!幸好不是抢刀,否则你就变成女杨过了。”章远从笔袋中拿出创可贴。
“怎么你什么都有,这是叮当的百宝箱吗?”
“还不是练球时被你们害的!”章远帮何洛贴好邦迪,又撸起自己的袖子,“谁的爪子那么长,好悬没抠下肉来。”
“啊,都没听你说过,出血了吗?”亮出自己的手指受伤了,平平的,不是凶器。
“打球不要留长指甲,会劈,很疼的。”
“哦,我替她们向你道歉了。请你吃点儿补品吧。”
“这才像话,吃什么?”
“吃什么补什么。”何洛狡黠地笑,“皮冻吧!好多猪皮呢。”
“那你的手指,岂不是要吃猪蹄?”
小小的OK绷缠在食指上,血液流过压紧的伤口,突突的,能感知心脏的节拍。何洛的拇指撑着下巴,嘴唇恰好贴在邦迪上。呼吸之间嗅到浅淡的药香,是近在咫尺的呵护。
瞬间精神百倍,何洛也撸起袖子,一拍习题册,“敢划破我的手,和你拼了!”
第11节:Chapter 5不一样的夏天(1)
Chapter 5不一样的夏天
我淡淡地想着你那年夏天最后的那一天
你轻轻地唱着歌未曾感受的温柔模糊我的双眼
何洛期末考试考得不错,中上游的数理化成绩加上发挥良好的语文和英语,也排进全班前五。何爸难免唠叨了一句,如果学文,或许就拔得头筹了。但他还是很开通地免除了何洛的所有假期补习。
悠长的夏天,一群男孩儿女孩儿走东家串西家。处在生长期的男生们像蝗虫一样,到谁家都一锅一锅地吃饭,过境之后,这户的冰箱也就空了。他们也常常约在学校打球,然后一起骑车去江边划船。
班主任林淑珍联系了市郊一处度假村,带着报名的二十多个大孩子去远足。
等火车时,赵承杰目测了一下何洛背后的大书包,说:“带着帐篷和睡袋呢?真以为去野营啊!”
“哈,宝藏啊!”章远不声不响站在她身后,把书包拉开一条缝,居高临下检查着,“乐百氏、虾条、朱古力豆、羊羹、果冻……你洗劫了几家小卖部?”
“不要乱翻!”何洛跳脚,“这可是我们几个女生的。”
“你只给她们带,没有我的份儿吗?”章远问。
“我们各有分工的。”何洛递过一根柠檬味棒棒糖,“给你,免得一会儿口水都滴在我包上。”
“真小气!”他笑着,把糖叼在嘴里。
他似乎比去年又高了一些。何洛和三五个女生说笑着,余光瞟到章远的背影。他叉腰站在月台边沿,穿行的风吹鼓他敞开的格子衬衫,衣襟翻飞,白T-shirt亮得耀眼。因为每天都耗在球场上,章远晒黑了很多,看起来更结实健康,逆光时微扬的侧脸是一道漂亮的弧线。路基侧旁的灌木丛是深深浅浅的绿,在风中沙沙响着。
章远的变声期基本结束,洗去稚气童音的尖锐,干净的音色,醇和入耳。何洛最喜欢听他笑着叫自己的名字。
何洛,何洛。
清越的开始,圆润的尾音,那一瞬,感觉阳光洒满全身。
火车缓缓进站,铁轨无限延伸,临风的少年,像MTV中的一组优美长镜头。
画中人忽然回过头,含着棒棒糖,清朗的五官揪在一起,“何洛,你给我的糖泡过陈醋啊,酸得牙都倒了。”
这是一班提供给铁路员工的通勤火车,基本每十分钟就要停一站。
李云微看着旁边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哀呼道:“我们坐的是火车还是牛车?你看,那个拖拉机都不比我们慢多少。”
“这样挺好啊!”何洛喜滋滋地笑着,“我们下跳棋吧。”
章远就在过道那边的座位上,正在和高放比赛转魔方。他低着头,无比专注。
何洛喜欢他认真的表情。
她又问自己,章远什么表情是你不喜欢的?答案是空集。
“不要玩累脑子的东西,放松一下嘛。”田馨趴在茶几上,“起了个大早,好困。”
“啊,我们来算命吧!”李云微亮出扑克牌,诡秘地一笑,“测姻缘哦。”
困的,不困的,发呆瞅别人的,立时都两眼发亮,竖起耳朵。
“综上所述,最爱你的是A,他也最帅,但是你嫁给B,B最有钱。”李云微说,“白莲啊白莲,没想到你也是拜金的女人。”
“开玩笑,我都不知道BCD是谁,拿字母来凑数。”白莲咯咯地笑。
“那……最爱你的A是谁?”田馨凑上前呵痒,“哈,是不是我们认识的人?”
“对啊,是谁?”章远转过身,长腿横在过道间。
“又不是你。”何洛冲他吐舌头,“不要偷听我们女生说话。”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
“呃……”何洛哼一声,哈一声,一颗心揪起来。
“你信吗?”章远忽然问。
“什么?”
“算命啊。”
“不信,好玩儿呗。”何洛问,“你要不要算?”
“好啊。”
“你想四个女生吧。”李云微摊出四个花色。
“喏,就你们四个好了。”随意一指。
“喂,说了就不准了。”何洛脸上发热,虽然自己只是四分之一。
算到四个人中学历最高最聪明的是何洛。
“这个不准吧!”何洛和章远一起置疑。
“看最后章远花落谁家。”何洛洗牌。
“是看我摘到哪朵花儿。”章远纠正。
每三张翻开一张,看第一个出现的K是什么花色。头两轮都落空。
“最后一轮了。”何洛手心有些出汗。
“紧张吗,同桌?”李云微哑着嗓子低声问,“也许一辈子当光棍吧!”
“搞笑,章远打光棍,还让不让我们活?”赵承杰也凑过来,“我赌是白莲,刚才算她最有钱吧?德财兼备啊。”
“你自己猜是谁呢?”田馨问,“别说是我啊,我会跳火车的!”
“这么开心,这么激动啊!”章远目光扫视一周,嘴角带笑,“谁说是你了?”他停了片刻,说,“何洛……”
啊,他在喊我的名字吗?何洛心一颤,险些将满手扑克扔掉,不敢抬头,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你倒是快些算啊!”他跟上一句,“观众都等着呢。”粲然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儿坏。